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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二月末,距离春闱放榜的时间还有不到十天。按以往的经验,这正是赶考举人们最焦躁不安的时候,借酒装疯闹事的,受不了压力突然发病的,即便是平日里最守礼的斯文人,也有可能会突然暴起,做出一些骇人听闻的举动。所以每到这时,顺天府都会和巡防营一起增派人手,在贡院附近昼夜巡察,以免聚集于此赶考举人闹出什么大乱子。今年自然也不例外,甚至于重视的程度还要加上几倍,说是如临大敌也不为过。至于原因么……自然是因为最近流传甚广的一则消息:三月里,朝廷准备统一授予纠察队副官从九品武职。谁不知道这些副官,都是工读生出身?就没这事儿,举人们还憋着劲儿想要找衅工读生、罢黜工学呢,如今骤然听到这个消息,又怎么可能坐视不理?短短两三日间,各省举子就纷纷串联起来上书,希望朝廷能收回成命,如果顺带再把工学废除,那就最好不过了。这一日上午。青红楼门外,顺天府捕快班头赵武威抱着胶皮棍儿,竖着耳朵听着里面陕西举子群情激奋的纳罕,满脸的不屑,一张嘴直撇的二五八万仿佛。忽然间,他挺直腰板,冲着同样贴墙站立的一众手下吩咐道:“快,赶紧去请个大夫来。”“怎么?”有人紧张的隔墙指了指里面,问:“头儿,他们打起来了?”“打个屁!”赵无畏没好气的一瞪眼,旋即又压低嗓音解释:“这些陕西人自觉比别人迟了一步,怕显不出他们来,眼下正吵吵着要写血书呢——老子是为防万一,才叫你们去请大夫。”衙役们松了一口气,这才分出两个去请大夫。赵无畏正想竖起耳朵继续听里面说话,却又有手下抱怨道:“要我说这些举人也真是吃饱了撑的,人家封的武官儿,跟他们读书人与偶什么关系。”“你懂个屁!”赵无畏回头又骂了......他一进门,便有人起身追问:“天问兄,这会是哪个省的举子?”“陕西的。”那被唤做天问的御史本姓鲁,大名鲁天问,他脚步不停绕到了自己的书桌前,扯过几张宣纸铺开来,边研墨边道:“陕西人还是有血性的,虽迟了一步,但写的是血书。”听是血书,便有两三个御史凑上来想要瞧个稀罕,却被鲁天问抬手拦住:“诸位年兄莫急,待我抄录一份存档,把这血书呈交给都御史大人,你们再看副本不迟。”“看的就是血书,瞧你抄录的副本作甚?”听他这么说,几个御史便都散去了。鲁天问挥毫泼墨,很快抄录完一份,便又急急忙忙拿着血书起身道:“归档的手续你们谁帮我走一下,我先把这东西交上去再说。”左右立刻有人叮咛:“别忘了顺带打听一下,看阁老们做何反应。”鲁天问应了一声,提着官袍下摆匆匆出了值房。有人见状不由叹道:“天问兄当真是嫉恶如仇性烈如火。”又有人起身到了鲁天问桌上,自发替他完成归档的手续,只是还不等把手续办完,就见鲁天问面色铁青的回了值房,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份血书。众人不由诧异:“天问兄,你这是……”却见鲁天问一言不发回到自己桌前,啪声将那血书拍在桌上,胸膛剧烈喘息了几下,怒骂道:“不想当朝诸公,尽是尸餐素位的蠹虫!”这一骂,众人更是莫名其妙了。只坐在鲁天问位置上,帮忙归档的那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天问兄。”一个御史上前追问:“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你怎么又把这血书拿回来了?”鲁天问低头看看被自己拍在桌上的血书,蹙眉道:“我一时倒忘了还有这血书。”说着,却又将那血书随手往旁边一抛,冷笑道:“不过就算呈上去又能如何?我方才向都御史大人询问诸位阁老的意见,你们猜是什么结果?”不等众御史去猜,他揭开了谜底:“都御史大人说,内阁刚......刚责令咱们督察院和礼部,出面弹压滞留京城的举子,暂将此事压下!”碰他攥拳狠狠捣在书桌上,义愤填膺的骂道:“荒唐、无耻!”众御史也是一片哗然,有人不敢相信道:“怎么会这样?先前贺阁老还曾出面勉力本届举子,声称绝不会坐视纲常败坏的,怎么会突然……”“我亲耳听到的,难道还能有假?!”鲁天问低吼一声打断了那人,咬牙切齿道:“阁老们站得高离得远,哪里知道下面的局势?诸位,若只是给工读生授官,其实也还算不得什么,可你知道外面那些普通百姓是怎么议论的?!”他环视众人,震声道:“十个里倒有九个偏向工学和工读生们!”这话一出,有几个平日清高不接地气的御史,都觉得难以置信,纷纷质疑这话的真实性。但却也有两位御史站出来,左证了鲁天问的说辞。其中一人无奈叹道:“彼辈愚民哪懂得什么家国天下的大义,只觉得工读生的路子好走,日后自家儿孙也有望分一杯羹,便都一味的偏袒那些工贼。”这其实也是千百年来,士林刻意抬高读书人地位造成的反噬效果。现如今普通百姓总觉得那些进士、举人,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压根不是一般人能高攀上的。但工读生就不一样了,不就是学手艺吗?自己年纪大了自然不成,但后辈儿孙也未必没机会——纵然授的都是芝麻官、又是武职,可再小再差,那也是有品阶的正经官身啊!在了解了这些事情之后,那些素来清高的御史,反倒成了最慌乱的,纷纷围着鲁天问询问该如何应对。“不能再等了!”鲁天问咬牙道:“官场的规矩坏了,或许还有改正的机会,但这人心要是坏了……长此以往,天下人都去走这工科生的邪路,谁还肯潜心向学?”说着,他抓起那血书,像是旗帜一般高高举起:“够胆的,就跟我一起去撞景阳钟,让陛下亲耳听一听天下士子的呼声!”他喊的......是热血沸腾,但值房里却一瞬间冷了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才有一人无奈道:“天问兄,谁不知这工学就是陛下……”“那又如何?!”鲁天问抖了抖手里的血书,康慨道:“无官无职的学子尚且不惜热血,我等身为言官御史,难道还怕死谏不成?!”说着,冲众人一抱拳:“不管诸位如何,鲁某今日……”这一句‘不管诸位如何’,其实就等同把在场众人架到了火上烤,因此没等鲁天问说完,就有不少人变了颜色。也就在这时,一直坐在鲁天问座位上没开口的那位御史,突然起身扯住了鲁天问的胳膊:“天问兄,你先莫急,跟我来,来来来,我有要事相商!”他连拉带扯,硬是将鲁天问弄到了门外。鲁天问不快道:“王兄,你这是做什么?今儿我是一定要去的,谁也拦不住!”“唉”那王御史看看左右,才压低嗓音无奈道:“我是怕你莽撞之下,坏了大事!”“什么大事?”鲁天问冷笑:“人心坏了才是大事!”“你!”王御史急的直跺脚,眼见再不抖落出些真东西,怕是拦不住鲁天问,只好附耳道:“天问兄,我听说陛下前几日酒后中风,如今莫说是起身,连说话都十分艰涩。”“什……”“莫嚷!”鲁天问惊瞠目结舌,欲要发一声喊,又被王御史抬手堵住,好半天他才稍稍冷静下来,扒开王御史的手,颤声道:“当真?”王御史瞪眼反问:“我叔叔是谁?你说是真是假?”鲁天问这才想起,王御史的叔叔乃是吏部天官王哲,当下便信了七八成,一时也不知该喜该悲,急惊风似的来回踱了几步,又看着王御史欲言又止。“这回你明白了吧?”王御史背着手,一副高人嘴脸:“堂上诸公不是怯懦,是不想在这时候激化矛盾。”“是我方才唐突了。”鲁天问这时也服了软,讪讪拱手道:“若早知如此,我万不敢莽撞行事。”说着,又一跺脚道:“我......这就找都御史,把安抚举人的差事接下来,免得别人不明所以扰乱了阁老们的大计!”王御史本想叮咛他保密呢,眼见他风风火火又跑掉了,只得无奈摇头。就在这一两日内,类似的对话非止在一处发生。而此后几日当中,为了安抚群情激奋的举人,也不知谁先抵受不住压力,又将皇帝状况泄露了出去。再然后,某一次举人与工读生的冲突当中,便有人口不择言爆出此事,嘲笑工读生没有未来,又扬言要秋后算账。这下子,皇帝病情便再也隐瞒不住了,一时城中物议汹汹,甚至盖过了即将发榜的进士名单。虽然最初泄露消息的举人被追责拿问,但这并没有妨碍到举人们一天高过一天的嚣张气焰,于是清算工读生、清算工学的传闻喧嚣尘上,到后来甚至有举人扬言要恢复‘匠户’制,让工人们代代为奴,永无出头之日!一时人心惶惶。直到……三月初五,休满了足足十八天婚假的焦某人,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上,并在当天高调宣布两个消息,分别是授官之事不日即将进行;以及他焦某人奉旨,准备入宫教授皇子格物致知的工学。头一个消息倒罢了,若单单只是此事,在众人眼中最多也就是垂死挣扎罢了。但后一个消息,却毫不意外的引发了朝野间的巨大震荡。士人们无论官民,无不为之痛心疾首,大呼万万不可使焦贼荼毒皇统!工人、工读生们纷纷奔走相告,涌上街头纵情高呼:焦大人回来了,京城就太平了;焦大人回来了,青天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