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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日夜场,戏院给爷爷办专场。
海报满天飞,个人、单位送的花篮从四面八方送进老闸大戏院,戏台上排不下,排戏台前,戏台前排不下,就排在戏台两边过道。爷爷走过,看到一只特大的花篮高高杵在花篮中间,特别显眼,爷爷好奇地走过去,看一眼花篮绶带上写着“筱曼莉”仨,没多想就过去了,但是,爷爷没想到这个女人会成为他人生中的重要女人。
慕名来看爷爷戏文的戏迷一早就到售票窗口排队买票,售票窗口拉开半个钟头不到,夜场的戏票就售罄,后来,只好加座,几分钟就买完。
这夜,爷爷精神饱满,神采奕奕,加上搭配的都是名角名家,来捧场的不但有绍兴大班的前辈名家,还有越剧界的名家,唱的空前成功,一夜之间,“十三少”的名声在绍兴大班的戏迷里传开。
从那以后,只要海报上写着“十三少”挂牌,戏场就会暴满,名气大了,结交的朋友也多了,爷爷在戏台上睡了不到一个月,就在老闸桥北面天潼路新唐家弄仁德里1号,租到一间三层阁楼;阁楼又小又矮,八、九平方,只能放一张床,一张桌。按爷爷的个头,挺起胸膛,头发就会碰到天花板,阁楼成“人”字顶,上楼要走两条扶梯,扶梯又狭又陡,站在楼梯口往下看,会让人心惊肉跳。但总算有自己的窝,爷爷也心满意足了。
搬迁那天,文雅来帮忙搬家,其实,也算不上搬家,爷爷没什么家具可搬,只有一只粽色的藤编箱子,里面放了几套夏天对换的衣裳。小阁楼床桌旧是旧点,但都是现成的,要添加的草席已经铺在床上,文雅来除了熟悉爷爷的住处外,就是帮着打扫卫生。
走到仁德里1号,灰白的高围墙把住宅区与逼仄的弄堂隔开,走进墙门,是大院套小门,过道弯弯曲曲,初次进去,就像是走迷宫,不碰几次壁,肯定走不回来。
里面大大小小的租户有四、五十户,来自全国各地,比较集中的是浙江和广东。所以,走进墙门,南腔北调融合在一起,会给人造成不知身在何处的错觉。
二房东是个印度人,都叫他“红头阿三”,不过,当着他的面不敢叫,他是租界的警察,但背后都这么叫他。
这家伙五大三粗;大眼睛、大鼻头、厚嘴巴,胸毛成片,眉毛又粗又黑,腮帮上胡渣占去印度人半爿脸,他说话时肢体动作相当丰富,主要是他的中国话说的不好,很多意思用中国话表达不出来,只能用肢体语言代替。他最常见的肢体语言就是把五根手指弄成漏斗形状,手臂激动地往上推,就像是交响乐的指挥在曲子进入高潮时的手势。
爷爷说,他到现在也弄不清这手势是什么意思。
文雅走进爷爷租的阁楼,推开门,一股热浪扑脸面来,她走进阁楼赶紧推开阁楼小窗,但热气没法散去,正置中午,热头直晒,阁楼里就像是蒸笼,热得头昏眼花,人直摇晃。
文雅叫爷爷退租,说住在里面非被烤熟了不可。文雅还说,住她家里去,说她家里有一间放杂物的储物间,比阁楼大一半,她去同父亲说,把杂物搬出来,给爷爷做房间,不管怎么说,比阁楼好几十倍。
文雅说着就要回家同老孙头说。
爷爷赶紧拉住文雅,说:“我是后半夜睡觉,日头当空起床,阁楼最热,也热不到我,这地方无非就是睡个觉,你不用同你爹说了。”
其实,爷爷不想给文雅家添麻烦,更不愿拘谨地生活在人家的屋檐下,爷爷要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生活。
没窝的时候,爷爷一心想有个窝,后半夜睡在戏台上,虽空旷、宽敞,但心里不是滋味,好歹也是挂牌的名角,连睡的地方也没有,像个叫花子似的倒地就睡。
有了窝,后半夜躺在床上就想绍兴的窝,想窝里的阿太、奶奶和我爸,还想跌进海盗窝里的姑婆,空想如何把姑婆在海盗窝里救出来,如何救姑婆的事,爷爷一遍一遍想,但一遍一遍想想了事,说到底,爷爷有胆量没能耐救姑婆。
月底,爷爷和太爷爷拿到来上海的第一次包银,太爷爷留下少量的钱,用作日常开销,大部分交给爷爷汇给绍兴。
到银行汇钱前,爷爷给奶奶写了一封信,这是爷爷一生中写过的唯一一封信,他一值保存着,爷爷坦率说,保存这封信,不是为爱,他同奶奶没那种爱的死去活来的感情,其实,也可以想象,俩人相处才几天,彼此根本不了解,爷爷就把奶奶的肚子睡大了。怎么可能有感情基础。
的确,在以后的人生轨迹里,也能证实爷爷对这一段感情的态度。
爷爷说,保存写给奶奶的信,是对奶奶的愧疚,因为,奶奶是为爷爷而死的。
爷爷是唱戏的,照理说感情比一般人要丰富,但爷爷写给奶奶的信干巴巴的,感受不到一丁点的感情色彩,更不要说有思念之苦之类的文字。看上去,不像是写给爱人的信。
信的内容倒是简单明了:
——钱已汇出,收到拍电报来告知。
——在上海基本站稳脚跟,明年开春回绍兴接奶奶。
——嘱咐奶奶不要独自来上海,说钱塘江被日本佬封锁,偷渡时会遇到海盗和日本佬的巡逻艇,危险。
但是,爷爷只字未提姑婆,这一个月来,太爷爷和爷爷都没把姑婆的事告诉阿太,阿太特别疼爱姑婆,他们怕阿太经不起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