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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层别墅，庭院算得上宽敞。
鹅软石铺成小径，曲向一座石桥，石桥下流水潺潺绕过水榭。那水榭此时正覆雪穿风，见了只叫人顿生寒凉，并没什么意趣。倒是几尾红鲤在水里游来游去，衬得周围一丛一丛带穗的冬草，比那倚墙的梅枝还要好看。
当然，再拐过弯，靠近楼栋的墙根下就是赵英妹的菜地。
我站在庭院中心，看着姚真热切地来回奔走，心底却涌上一股说不清难过还是倦怠的情愫。
姚真始终还是这样，一边很容易沉浸在她自言自语式的欢乐里，一边更容易生出一厢情愿的意志，迫切要把旁人拉进她的欢乐。至于别人的感受，她似乎也不是刻意要去抹杀，却总是过于乐观也过于自信地被她自己的感受完全替代……
比如现在，她对我的担心完全就弄错了，她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对于我来说，“从前”并不使我愉快，回到这里也体会不到快乐。
但我无比顺从，由着她们带我上楼，到了“我”的房间。看到那粉绿墙纸，白橡木家具，床头仍旧挂着我亲手做的一串风铃，那上面深褐色的松球，还是我从八宝庄的后园子里捡来的。
果真如此，从前的东西都还特意为我保存下来，甚至我用过的那只画架，也煞有介事立在墙角。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格外庆幸并没有人真的要等我说些什么。
最后来到的那扇门前，我看着它就觉得累了，甚至有些眩晕，不得不靠在围栏上休憩片刻。
木门质地极其考究，楠木还是红木，双开式门楣，此刻紧闭着。
门手柄上刻着一朵大丽菊花纹，此刻正是层层叠叠完全盛开的模样——人生未必尽然，但难免遇到这样的时刻，明知道前途艰难险阻，但除了勇往直前别无选择。
“笃，笃。”
分不清谁的指节叩在门上。姚真和赵英妹在我身后一步不退。我当然只能再往前挪动半步，手指握住了手柄使劲旋转。
大丽菊花朝逆时针方向启动。
一秒，再一秒……
我拧开花瓣，每转动一厘都仿佛转过命运的一道齿轮。
但无论时间过得多么漫长，无论恐惧多么强大，该面对的终要面对。
黑暗和药味同时扑来，呛得我几乎退后一步，手不由自主就松开了。
房间密不透风，所有光线都被挡在一整面落地帷幔之外。
唐轻乘应该是靠在床头坐着，台灯的光晕将他剪成黑影一团。他身旁还站着别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女人。
她刚从唐轻乘手里接过一本书，立刻隐退到更浓稠的黑暗里去。
我一时分辨不清，他看见了我，还是根本没有看我。
山高水长，狭路相逢、锣鼓喧天、兵临城下、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一瞬间，诸多成语不受控制往我脑海里奔来。
是恐惧过于强大了吗？还是恐惧忽然就消失了？
我体悟到一种超然物外的空旷，仿佛此时此刻所在的并不是唐轻乘的房间，而是一处天地无垠，四海苍茫的旷野。
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而且似乎也没有知道的必要。我的心是空的，脑袋是空的，身体也是空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统统都消失了。
我像一个极度散漫随处遛达的世外仙人，径直走到了唐轻乘的视线中……
我这才看清楚，唐轻乘也正看着我呢。我们视线交汇，倒象隔着几亿光年的两颗恒星，在暗沉沉的天幕上，这边闪了一下，那边闪了一下，仅此而已。
我很轻松地在一张宫廷软褡椅上坐了下来。
“呃……”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临时起意问了句：“医生怎么说？”
“死不了。”
我并不想笑，可嘴角根本控制不住往两边扯了一下。
不得不承认，我和唐轻乘是比任何人都更要了解对方的知己。我们彼此唾弃又彼此理解，对于那些轻易泛滥却经不起推敲的仁慈和善良，只需一把火把它们烧尽。
我改去环视房间。光线虽然暗淡，但仍可以看出这间卧室被打造成书卧两用。正对着大床的这面墙整整摆了一面书橱。
唐轻乘爱读书。认识他的人都这么认为，或者更准确的说，唐轻乘希望认识他的人都这么认为。
可我完全相反。
我们第一次见面，他问我：
“听说你很喜欢读书？”
“不喜欢。”
“那么最近读过哪本书吗？”
“语文书。”
想到这里我又笑起来，比刚才越发明显。暗影里的女人投来冰冷的目光，隐有杀气。
她的忠诚和真挚倒使我惊讶了，为此我停止胡思乱想，开始打量唐轻乘的病床和他本人。
如果说他从前那张脸还算得上精明秀气，那此刻半仰在那里，无论怎样摆弄也就剩一张薄皮包裹一具骷髅，掩藏不住惊悚和颓败，又剩下些什么呢？
我很想发出一长声冷笑，到底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