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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离开平遥城这一年,王启年二十六岁,他们一家子,又一次成了左邻右舍茶余饭后的谈资。
谣言满天飞,各种难听的话,汇聚成恶毒传到了他耳朵里的时候,他既不辩解,也不生气。他们所说的是事实他没什么可辩解的,他不在意他们,所以也没什么可生气的。
只有王启贵知道,最近几年所发生的一切人和事,早就耗尽了大哥对生命的全部眷恋。
就在沈昌春一夜之间老去,将家中的大小事务全部交到儿子们的手中,任他们对王启年横加排挤的时候;就是在那个为他解下裤腰带救了他一命的妓女,一声不响地嫁给比大她二十岁老汉为妻的时候;就当他大笑着对所有人的遭遇表示同情理解的时候,他也真正开始与孤独拥抱。
每日里干活回来,瞥见家中日渐破败的景象,无力感和空虚都会将屋子包围得水泄不通,孤独,也就接踵而至。甚至有时候,在梦里都能听见他自己的叹息。
那些承载着时光的红漆家具,在妻子死的那一年,就彻底失去了光泽,墙壁上的石灰墙皮剥落,黄土在墙上绽放;角落里,肮脏的蜘蛛网絮结,房梁上,白蚁的蛀痕纵横捭阖,院子里,青苔累累;瓦片上,荒草丛生。
厌倦像藤蔓一般,日渐爬满,他的每一根神经。有一次离开的冲动,像钳子夹住了他的心脏,撬开了他的嘴,就在话快脱口而出的时候。
他看见当时只有十一岁的王启发,他正用右手喝粥,左手撕饼。还没长胡子的王启贵,用左手喝粥,右手撕饼。
一瞬间,他失去了说出来的勇气。只能用两只手撕下来饼,奋力把嘴巴堵死,干巴巴的饼硬生生地咽下去的时候,他噎住了。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想过要离开。
只到沈家老三的设计的赌局,像一把铲子一样,撬开了他心里的缺口,这一次他欢天喜地的将自己交给命运。如果赢了,他将得到银子;如果输了,他将得到自由。一切皆是奖励。
他提着一吊猪肉,抱着一坛子酒,再次来到德福酒楼的时候,沈家老爷子正歪在摇椅上晒太阳,他的脸上土斑密布,像一只皱巴巴的核桃。
“你是来告别的吧。”他说,不等王启年回答,又自言自语:“告别的话就别说了,每说一次,人心就会死一次。”他的表情悲创,他俩都知道,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王启年将他手里的茶添满,撩起前襟,跪在地上给他磕头,他低头的时候,看见沈昌春的茶水抖在了地上。
沈昌春默默地承受了他的三个响头,伸出颤颤巍巍的手,示意他起来,他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放到王启年手中的时候,王启年看到他的手像枯死的树枝一般毫无生机,哽咽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要死了,这东西救不了我,你都带走吧。”王启年看了二百的银票,不知道安慰之词和婉拒之意,该先说哪个?沈昌春却示意王启年的不要打断,“我那几个儿子,不是什么好东西,对你不住。不过,你既然要走,念着我昔日的好处,就不要再记恨他们了。”
他走出德福酒楼的时候,对平遥生出了一丝眷恋之意,这丝眷恋在许多年后将装点他年老的梦,为当初抚摸过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镀上一层梦幻般的金色。
他走向西市,在那里,他能买到他所需要的,牛车,干粮和王家坝老屋所缺得一应用品。他还要买些纸钱,去父亲和妻子的坟上拜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