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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安安
一
陈安安惬意极了。她的惬意，是众人无法体味的。怎么来形容呢？这，有点儿让人犯难。勉强一点来比方：人逢知己，酒过三巡。体己话说了七八分，酒酣七八分，刚刚好。打记事起，陈安安尚未如此舒心地安眠过——她像一个天使被一层云托着，轻飘飘的，也软绵绵的，在云端里飘。她的意识告诉她，这会儿像嫦娥，长生不老的嫦娥，人世间的一切皆与她无关，她可以无来由地挥霍任性，挥霍自由。
母亲青禾看见陈安安囫囵一下睁开那双乌黑贼亮的大眼睛，惊得下巴卡了壳。青禾是个顶聪明的母亲，她脸色煞白、一阵慌乱后，竟然呜呜咽咽个不停歇——她的命根子安安终于睁开了眼。她一边呜呜咽咽，一边抽紧嗓子眼，磕磕碰碰骂陈安安，你不要命了，你不要命了……青禾的眼泪恰好相反，快得如断线的珍珠，朝陈安安的额头砸去。
话说陈安安也是一个做母亲的人，但有时候的举动常常跟甜甜一样憨：睡醒那会儿，她总要伸出一个令筋骨脉络都能长出几公分的懒腰，然后慵懒地闭着那双大眼睛，长长的睫毛打着漩涡。这会儿，她又如往常一样，那馋死人的懒腰，那馋死人的懒腰，她要美美的、美美的……她一边幻想着懒腰带给她美不胜收的滋味，一边向外尽力伸展四肢……她欠了欠身子，不能动弹。陈安安稍稍用了一下力，抽了抽身子。鼻腔塞着硬硬的管子，左手臂被捆得死死的。总之，现实里的她，没法无来由地挥霍任性，挥霍自由。
青禾站立的位置面对着黯淡的光，晃悠的吊水瓶子高出她半个头，陈安安似乎想到了什么，问：“妈，我在哪里？”晃悠的吊水瓶子，让陈安安悬着的心起了疙瘩。
“这还用问吗？当然在医院。”青禾的抽泣是真的，不含半点水分。
意识还在游离的陈安安一头雾水，看母亲哭得那么动容，被吓醒一大半。两块悬挂的白帘子有点泛黄，俨然如浆洗不净那般生硬，把陈安安和青禾搁在一方狭小的空间。有着严重洁癖情结的陈安安皱了皱眉，勿用说，黄黄的白被子和白床单不但脏得污秽，还有一股呛鼻的消毒药水味道。这，与她家里那洁白的、雅致的绣花被子和床单有着天壤之别。那些花朵，时不时地散发出淡雅的或馥郁的清香，逗弄着被书摄了魂的陈安安。陈安安嫣然一笑，轻轻地将书签夹好，合上书本，用纤长的指尖柔柔地触摸着摇曳的花朵。两颊的红晕慢慢地晕散开来，好像一杯清澈的水一滴一滴注入葡萄酒那般袅娜，安静得出奇的卧室便有了鸟儿的婉转低鸣。陈安安无意识地动了动手臂，青禾说，不能动。吊水瓶子的管子捆住了陈安安的手臂和身体，还有青禾的心。
青禾弯下腰，给陈安安掖着被子。陈安安懂得母亲的意思，不再做无谓的挣扎，“伸懒腰的惬意……”陈安安咽下垂涎欲滴的懒腰，乖乖地躺平，比甜甜还乖巧。万籁寂静的抢救室十分安静：要是一枚针落在地上，也能惊出一阵霹雳来。
眼睛瞪得像铜铃的陈安安还是一头雾水，她清楚地记得，母亲回家了，她连哄带骗地要甜甜把碗里的饭粒吃干净。眉宇间荡漾着陈安安影子的甜甜已经五周岁，还是十分调皮，与陈安安做着脑筋急转弯的游戏。游戏赢了，不按往常的规矩讲故事，而是背诵起“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首诗，顺势将碗推到陈安安跟前，眨着那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撅着嘴，摇着头，耍着赖，硬说吃干净了。
陈安安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青禾，甜甜呢？
青禾简短地说，你爸在。爸在家，陈安安多了一份踏实和心安。这个家，自然指陈安安的家。
一粒米饭都不能剩！这是陈明道的规矩。陈明道讲来之不易的道理讲到陈安安成家立业，陈安安的耳朵起了茧子，心也起了茧子。陈安安自然要把起了茧子的声音传递给馨儿，这是实实在在的家教和家教的意义。“还有一粒米饭呢。”陈安安看着那粒比甜甜的大眼睛还大的米饭，看着馨儿红扑扑的脸蛋和忽闪忽闪的长睫毛，心里灌满了蜜，柔声说道。甜甜还是那副惹人怜爱的调皮模样，大模大样地闲坐着，像模像样说着话，再夹着一些奶声奶气的语调，跟陈安安闹将。陈安安简直融化在蜜水里，这一刻，所有的辛苦和艰难都化为了过往云烟。陈安安捏一下甜甜红扑扑的脸蛋，再闻闻着甜甜身上那股甜甜的奶香味，幸福从她的每一个细胞里散发出甜甜的味道，浓浓地弥漫在周末的傍晚。
周末的傍晚，夕阳的余晖仿佛给后窗玻璃镀上一层金粉，随着暮色的降临，这层金粉像点缀的绚烂的桃花影子，若隐若现，然后慢慢地消失暮色里。夜灯倏忽亮起，后窗玻璃折射出点点星光，湛蓝的碧海星空浪漫着夜的情怀。陈安安执拗地盯着那粒米饭，盯着甜甜，怎么就进了医院？
青禾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述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青禾给陈安安母女做完饭，赶回三十里地外的家，刚喘上一口气，用尚未冷却的热开水润了润嘴，准备给老伴儿做一顿可口的饭菜，电话铃声急遽响起。未待电话里的人说完话，手中的杯子哐当一下向地面摔去，她一阵晕眩，一个趔趄，倒在陈明道拎着老花眼镜和眼镜布的臂弯间。
电话里的人是陈安安的丈夫、青禾的女婿夏子毅。显然，那头比青禾还急——青禾听出了夏子毅的哭音。青禾晕眩后，大脑瞬间清晰，转身去找那个刚刚放下的包，一把揪住包耳朵，直挺挺地往外走，边上的陈明道仿佛是一团空气。云里雾里的陈明道也顾不上脸面，嘶吼老婆子，老婆子……
青禾适才想起陈明道的存在，头也不回地回怼，安安在医院抢救！
四邻八乡都听到了安安在医院抢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