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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到达安庆的时候,我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我是特地来这里寻访海子的。海子是用血和诚挚全力冲击文学与生命极限的诗人。他凭着卓越的才华、奇迹般的创造力、敏锐的直觉和广博的知识,在极端贫困、单调的生活环境里创作了200多万字的诗作。我想拜祭他的坟茔,一个人在他的墓前坐坐,朗诵他临死前写下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或者什么都不做,就算是陪陪他吧;我想看望他的父母,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我的父母的影子,他们都是极其普通的中国农民,我想和两位老人在一起摘菜,扫地,吃饭,洗碗,拉拉家常;我还想在他们心爱的儿子海子的房间里睡一宿,临走的时候,我想给两位老人留点钱,就像我回家给我的父母留点钱一样;我想在上车之前拥抱一下他的母亲,就像对待我的母亲一样,把脸贴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并且拍拍她的后背,我会忍住眼泪转身上车;我想在他的村子里默默地走走,随便找一个农人聊聊天,不经意间和他们谈谈海子,我想知道那些农人们是怎样看待海子的。我想在“海子书店”里购买下所有与海子有关的书。
还有,我不想写下一个字,因为我觉得这一切都只能应该存放在我的心里。
这是我久存于心的一个计划了,我无数次地沉浸在这个计划中,好几次我都被自己的想象折腾得心潮起伏,热泪盈眶,夜里不能成寐,白天做事心不在焉。
我是个孤陋寡闻的人,我读到的海子的第一首诗竟然就是在我的教科书里。从此,我便被这位英年早逝的天才诗人所深深地震撼了,我便有意无意地关注着他以及有关他的材料。在来安庆之前,我读过一些有关海子的诗文,包括别人纪念海子的。我看到了好些人尤其是那些爱好诗文的人都往安庆跑,目的就是去看看海子,回来后便也写下一两篇诗文。也许是受了他们的感染吧,我便也想来安庆看看海子了。
然而,当我真的来到安庆的时候,我却放弃了。
安庆是一座很普通的小城,外观上跟其他任何一个地方的城市没有什么两样,就因为海子,确切地说,是因为海子不寻常的死亡,它的空气里便添加了些须高贵肃穆以及神秘奇特的色彩,他出生的小村庄,他的父母,也都是如此吧。
海子不在了!海子早已经死了!到安庆的时候,我才强烈而又真切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在路上,我还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对海子说:海子,我来看你了。可是,真的到了安庆,我深刻地意识到我是看不到海子的。我感到了空前的难过伤心。去看他的坟墓吗?我会更加伤心。去看他的父母吗?无异于再一次地提醒两位老人:你们心爱的海子已经死了。这不是去揭他们的伤疤吗?或者说让他们的伤口永远不要愈合永远疼痛如新。至于和两位老人合影留念,我不知道别人这么做时的心态,但我从照片上看,两位饱经沧桑的老人笑得是那样的勉强别扭,而那位拜访者却显得有着抑制不住的优越和满足。我不愿这么做。也许我是在逃避什么吧。但海子的死是无法回避的。海子生前是那样的孤独,寂寞,忧伤,艰难,压抑,贫穷,这一切都像一条条毒蛇,啮噬着海子的生命和灵魂。不错,海子是自杀的,但我说,海子其实就是穷死的。——诗人怎么就这么的穷啊!啊?我知道这样一个关于海子临死前的故事:他住在远离皇城的昌平,一天晚上去了县里的酒吧。海子对老板说,给我一杯酒,我给大家朗诵我的诗。老板这样回答:给你酒,但请你不要读什么诗。于是,海子走了,头也不回,就这么走了,一去不返。我想到了杜甫,他老人家饿了若干天后,有朋友送酒食来看望他,他饱餐了一顿,然后死了。千百年来,我们的研究者们对此一直讳莫如深,甚至绝口否认,生怕有辱于诗圣的令名。然而,我们的海子却就连这点待遇都没有享受到。
海子在一首诗里写道:“春天,十位海子全都复活!”实在让人感动,但是,我要说,海子活了,又怎么样呢?活着的海子还是海子吗?也许,现在,还有海子活在我们中间,我们有谁知道他是海子呢?现在还不知道有多少个海子正在承受着海子曾经承受过的苦难呢?
我又想,我如果是一个什么老板,我会接纳一位陌生的诗人吗?我会和他一起把酒诵诗吗?我还是一个多少识几个字的人呢,可是我也不敢确定我能够毫不犹疑地把酒“白送”给什么诗人喝。
那么,我又什么资格来安庆看望海子看望海子的双亲看望海子的村庄呢?
——车过安庆,我选择了逃避。
2006-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