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块西瓜（1/1）

　　那年弟弟大抵三岁左右的样子，温苒也不过十岁出头，应该是夏末秋初的时节，是的，如果是盛夏，那个年代的村民们是舍不得花钱买西瓜的。那天晌午温苒带着弟弟在巷子口玩儿，同村那个后来命途多舛的奶奶吃着一小块西瓜走了过来，弟弟巴巴儿得望着，圆溜溜的眼睛里全是渴望，那个奶奶便把自己手里吃剩的小给了弟弟，小小的嘴巴、小小的手，捧着难得的小，温苒也很馋，可是温苒知道得先紧着年幼的弟弟。时隔多年，温苒已经忘记了弟弟是怎么快速的把那小吃完的，但却很清晰得记得弟弟把只带着一点红色果肉的西瓜皮扔在土地上时温苒捡起来再继续啃的窘迫，更记得因为弟弟扔了其实已经就剩西瓜皮的所谓的西瓜时温苒教训弟弟时弟弟的惶恐与错愕，亦记得那小皮的清香，那个味道，仿佛长在了温苒的记忆里，时间越久，越发枝繁叶茂。那是温苒吃过的最好吃的西瓜，准确得讲是温苒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吃西瓜皮，更是温苒对弟弟亏欠的开始，那个小小的男孩儿，他的童年里温苒曾经那样不可理喻又那样不可或缺的存在过。
　　温苒大弟弟七岁，他出生的那晚虽已经过了整整二十年，但每每忆及，都仿佛就发生在去年一般，略显久远，又恍若昨日。对父亲的怨愤与对母亲的同情大抵也从那晚开始。
　　后半夜，母亲宫缩开始，迷迷糊糊的温苒被母亲叫醒时只觉得害怕，父亲因为被母亲打搅了美梦，气呼呼的训斥母亲让忍到天亮再说，懵懵懂懂中温苒觉得要发生大事，但手足无措，母亲强忍着疼痛告诉小温苒去叫大妈过来，父亲方才一个激灵慌了神，给光着屁股抹眼泪的温苒穿衣服时手都是抖的。
　　温苒被父亲抱到了奶奶家，与母亲素来不睦的奶奶又急忙出门去请村里有名的接生婆。是的，温苒和弟弟都是母亲在家里的炕上在没有任何医疗技术甚至是连基本卫生条件都不具备的情况下硬生生生出来的。在医疗技术如此发达的今天，在无数可以缓解疼痛的技术广泛运用的今天，温苒仍旧听过、见过无数女人陈述生孩子的过程是如何的血腥、如何的痛苦、如何的没有尊严。温苒不敢想，当年的母亲是经历了怎样生不如死的折磨才生下了自己和弟弟。
　　这世界上的日子每天都日复一日，地球公转又自转，春去秋来、循环往复，不同的是人，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有人午夜酣睡，有人半夜崩溃。温苒不知道那个夜晚母亲经历了怎样的煎熬，只记得第二天中午放学回来，大夏天的季节，家里却窗帘紧闭，奶奶高兴得给温苒舀了一碗给母亲煮的荷包蛋，温苒知道了，母亲生了个弟弟，是男孩儿，温苒只觉得又神奇又陌生。农村的观念里，月子房是不干净的，所以在母亲坐月子的那整整一个月里，温苒没有见过母亲。
　　温苒对弟弟的记忆是断层的，从弟弟出生到西瓜事件中间的那段光阴，温苒并无多少映像，仅有的一点点记忆就是弟弟被庸医坑害，用没有消过毒的针头给弟弟打了针，后来弟弟屁股上就开始长肿瘤，两岁左右的年纪，怕伤到大脑神经，手术没有打麻药，整场手术的残忍，温苒从母亲口中得知过一二。再见弟弟，是在镇卫生院病房，不到三岁的弟弟被几个大人摁在病床上，医生用镊子夹着消毒棉塞进弟弟化了脓的伤口里搅来搅去消毒，弟弟撕心裂肺的哭声让温苒心里直揪着疼，奶奶心疼得红了眼眶，背过身去偷偷抹眼泪。
　　长大上学后的弟弟成绩一直在倒数第几名上徘徊，温苒打他、骂他，可他的成绩还是垫底。温苒又气又急，只责怪弟弟不上进。直到有一回，奶奶絮絮叨叨得闲聊中向温苒透露，可能是弟弟幼时常年吃药加上三四次手术伤了脑子，温苒如梦初醒，只觉得被当头一棒，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个原因，是呀，弟弟那么乖巧懂事，怎么会不知道好好学习呢，或许真的是生理条件已经不允许了吧，你怎么敢苛求弟弟克服？打那儿之后，温苒再也没有强迫弟弟上学，各有各的路，各有各的命，既然弟弟命中没有读书改变命运的这个命，那不妨让他过得快乐一点。
　　温苒高三那年，家里盖房子，因为父母的宠溺、因为学业的压力，整整一年，看着父母从河边捡石头到打地基到砌墙再到房子封顶，温苒没有添过一砖一瓦，可年幼的弟弟却处处都有他的身影，他那么小、那么乖，以至于母亲都嗔怪父亲好命，能生下那么好脾气的儿子。
　　时光如流水，日子逐渐走到了温苒大学毕业后就业，两次搬家都主要靠弟弟。小小少年长成了小伙子，但弟弟的身高似乎永远定格在了初中阶段，一米六的个子在普遍要求男孩子一米八的年代，又黑又矮又胖的弟弟属于扎在人堆里会被完全淹没的那一类，温苒更加心疼弟弟。
　　小小的孩子，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早早得步入了社会，餐馆当过服务员、后厨打过下手，几经周折，全家达成一致，让弟弟去学挖掘机。工地的艰辛是坐在办公室吹空调的温苒所无法感同身受的，只能从弟弟日益黢黑的脖子和胳膊上窥探一二，脖子和身上黑白分明的分界线让温苒破防，他才不过二十岁……
　　他是温苒的弟弟，是血浓于水的血亲，是会把已一分为二的零食再分一半给温苒的人，是帮温苒搬家时自己肩提手拎牙咬但不让温苒动手的人，是发工资时会给温苒分一半的人，是温苒一个眼神就乖乖听话的人，是温苒做了饭主动要求洗碗的人，是温苒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人，是包容温苒全部的坏脾气却不会记仇的人，是为数不多毫无保留得爱着温苒、希望温苒幸福的人。他是温苒黑暗世界里的太阳，是温苒对这个世界全部的爱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