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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四岁孩童的神经松弛柔软，脚一着地便驰进屋里打开电视，直到晚饭时刻，爷爷表情略带严肃地问起：“幼儿园老师今天说什么了？”
许锐颖见爷爷面带愠色，片刻回忆今日之行后坦荡地说“老师没说我！”其中颇有自豪之意。
爷爷略带笑意地“嗯”了一声，随后又说“今天交的学费里有假钱。”
奶奶听见假钱二字就赶忙向爷爷使眼色，似是想阻止接下来的发言，许锐颖呱呱落地后经过的四年光阴大部分和爷爷奶奶度过，奶奶会背着爷爷与她说小话，所以饭桌上隐瞒的眼色和难耐的求知欲让她并不开心，奶奶见状说：“老师没批评你就好，小孩别管钱的事。”许锐颖没再作声，只是看向爷爷，因为一旦爷爷奶奶一同严肃起来，此事一定非同小可。
爷爷是庄稼人，钱是用力气换来的，假钱是对劳作人的蔑视，也是唤起爷爷自我怜悯的证物，爷爷几乎从未因劳作本身而感到可悲哀怜，而许锐颖记住了爷爷此时的表情，多年后为其冠以的便是“自怜”二字，可怜自己，到底何种滋味？
由夏入秋，入夜渐早。许锐颖白天在学校奔忙，晚上便早早上床，奶奶照旧为许锐颖驱蚊摇扇，在许锐颖正迷糊中，奶奶突然停了手中的蒲扇，对许锐颖一本正经地说：“锐颖，在学校听老师话。”许锐颖含糊着应奶奶，沉沉睡去，似乎在迷离里看见暖黄灯光下的奶奶正怔怔地看着某处，带给许锐颖些许惴惴不安，然而夜深似海，她依旧可以安稳入眠。
凉风习习，第二天依旧早早晨起，许锐颖刚踏入校园门，就听见一声尖锐的叫喊，“妈妈，不要来这个地方，我不下车，妈妈妈妈……”随即来的是母亲的安抚和教导，许锐颖似乎与自行车后的同龄人共了情，心想：如果是我，就牢牢抓住把手，用腿夹住后座，坚决不下来！
九月的风很温柔，但带给人的感觉里有虚无不安，许锐颖几乎从未在走进校园后回望校门外，她压根不知道忧伤从何时袭来，也无解于如何化解忧伤，所以不会像送行的亲人一样呆望着驶去的承载着离别的车，而是在无声中遁形了自我的感受。
许锐颖进入教室时，瞥见了园长的脸，园长的脸又黑又黄，嘴唇似乎包不住牙齿，和幼儿园里的其他老师不一样，她更年长，她的眼神射进教室，许锐颖连忙收起那似是不经意的一眼，冷静地走进教室，教室里夹着抽泣声和老师的劝慰声，还有许多带着同样茫然稚气的脸，个子不高的许锐颖望着偌大的教室找空位置，许多年后许锐颖回忆起幼儿园的教室，只觉头上似是没有屋顶，只有模糊阴暗的层层轮廓，或许时间太久，记不清了，亦或许那本就如此，视线随着寻找座位而模糊——她非常想念奶奶。
在一片混沌模糊中，传来一个声响“你坐这吧！”。
许锐颖循着声响回过头去，模糊之中看见一张圆圆的脸，紧接着坐上位置，忘记道谢，圆圆的脸短短的头发，奶奶常说“女生就应该扎辫子”，一向疏于表达赞美女孩的爷爷也表示赞同，所以当许锐颖从混沌中脱出一点时，那一点思绪便又被女孩的短头发吸引，女孩似乎很开心，笑起来微微露出红色健康的牙龈，连嘴角都是圆的，旋即问向许锐颖。
“你叫什么名字？”
“许锐颖，你叫什么名字？”
“徐青青”
“嗯”
徐青青成为许锐颖在幼儿园的第一个朋友，但许锐颖不会是善言谈的徐青青的第一个朋友——徐青青有许锐颖尚未学会的交际能力。许锐颖想：回家一定告诉奶奶她有了一个朋友。
许锐颖坐在隔着桌子靠窗的地方，外面的阳光依旧毒烈，连风都是温热的，窗帘时不时被吹开，阳光打在许锐颖脸上，让本就不清醒的意志愈加虚幻，似乎午睡的时间都被延长了。
午睡过后，许锐颖的脑子因被强行唤醒而变得更加混沌，似乎回忆起昨晚奶奶怔怔地望向某处的错落剪影，此时她也同样怔怔地望向被暖风摇曳起的窗帘。
当许锐颖抬起头时，老师已经疾步走向她。
“刚刚喊了几遍说让没梳头的女生排队梳头，你在这干的什么！”
许锐颖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唤回神，让意志稍稍清醒了几分，恐惧于无声中蔓延，许锐颖呆望着老师的脸，期待着被早早给出决断，于是，开学第二天，许锐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在校门口寻找奶奶的脸。
如果记忆没作祟，人是否可以描绘出那些第一次的心情？
第一次睡在宿舍的床上，第一次走向演讲台，第一次踏入高中校门。是新奇，是紧张，是期待。
那么第二次呢？
因为太过新奇，太过紧张，太过期待，第一次的感觉往往单薄。
那么第二次呢？
是顺理成章的难过，是恍然大悟的不舍，是猝不及防的思念。
许锐颖明明一直在寻找奶奶的身影，可当她看清奶奶的脸时，奶奶分明已经挥了好久的手。当她看见奶奶时并没有破釜沉舟的痛哭一场，只是眼里的模糊变成了雨，一片一片的洇在奶奶的前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