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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赟对朱馥梅已经没有什么敌意了。毕竟,他从小到现在,见过的目光大都是鄙夷、不屑、嘲笑和侮辱,很少如朱馥梅这般满含善意与呵护。自从他知道,自己的妈妈每天匆匆忙忙地离开家,并不是给人家当保姆,而是去做“鸡”,他在稚嫩的心里就发下重誓,要与全世界为敌。因为他认为,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逼迫着他和他妈妈,往一条异于常人的路上走,这条路越走,他们母子越被人看不起。
如今眼前这位看起来慈眉善目,说话细声软语的奶奶,就像上天降临尘世的苦难拯救者,来将他和妈妈带离苦海。他心底其实涌动着向朱馥梅倾诉的渴望,但是在强烈自尊掩盖下的自卑,又使他无从启齿,他该如何告诉别人,他看到的那幕半截楼里的景象,和那一幕带给他的无尽的绝望?
朱馥梅让他坐在诊疗椅里,他个头太小,坐下头脚都够不到头。朱馥梅按动按键把椅子放到只有一点倾斜的角度,告诉他,就这么放松,休息一会儿,想聊天休息好了再聊。陈赟小小年纪,每天都把情绪绷得紧紧地生活,有这样一个不用看别人脸色、不用揣摩别人心思的机会,几乎是瞬间就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他见到了面目模糊的爸爸,爸爸带他去一个很大的游乐场,让他上过山车,他不敢,也怕花钱。爸爸要他自己选项目,他选了最便宜的小火车,高高地坐在上面绕游乐场转一圈,羡慕地看着别人玩。突然,他看见摩天轮里,他妈妈被一个男人从背后抱着,男人的手在他妈妈胸前乱摸乱捏,他妈妈被挤着,紧紧地贴在玻璃上,嘴张着,好像在喊。男人冲着他张大嘴笑,黑黢黢的脸上得意又猥琐。他想去把男人拉开,可他下不去,小火车开得不快也不慢,还没等他再仔细看一眼,摩天轮就已滑出了他的视线,他拼命回头看,妈妈看不见了,爸爸也不见了。小火车越跑越快,快得像坐过山车,他想吐,身子刚一探出没有玻璃的车窗,一股大风就把他扯出车窗,他大叫着向地下载去,却看见他那面目不清的爸爸抱着双臂仰脸看着他笑。爸爸离他越来越近,他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情急之下他拼命喊:“爸,救我!”
这一声喊,把他自己喊醒了。他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额头,汗涔涔的,又凉又粘。朱馥梅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看他醒了,问他:“做噩梦了?”
他沉在梦境里尚未出来,张望着想看到游乐场,却发现自己是在一间屋子里,躺在一张大椅子上。朱馥梅说:“要是没睡够,就继续睡。”陈赟摇头,他不想再回那个游乐场了。那游乐场的场景,他现在记起来,是在一个综艺节目里看到的,看的时候他还在想:我什么时候能去这样的地方玩一天呢?
朱馥梅说:“你梦到什么了?能给老师说说吗?”
陈赟对那梦记得很清晰,他慢慢地讲,讲小火车,摩天轮,过山车,但是刻意略过里面的人。朱馥梅问他:“游乐场里没有人吗?”
陈赟低头不语。这是一个关键点,他不说,就打不开自己。但是朱馥梅不能追得太紧,问多了,他会把心里那扇门永久地关上。看着快到午饭时间了,朱馥梅问他:“你是跟你妈妈去食堂吃饭,还是在我这里跟我一起吃火腿蛋三明治?”
陈赟说:“跟你吃。”
朱馥梅从冰箱里取出两个纸袋子,把里面的三明治放微波炉里打热了,又倒了两杯热牛奶。端到茶几上时,陈赟突然说:“我梦见我妈和我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