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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秋天,黄姝转学进入和平一小,插班到我们班,已经是六年级了。假如我的记忆没出差错,应该是刚开学,初秋,午睡时窗户尚被允许开启一道宽缝,让风进来。当时我们刚换了新一任校长,外号西瓜太郎,以前是体育老师,抓教学不擅长,但热衷监督孩子们长身体,上台后颁布的第一条新政是强迫全校同学午睡,吃完午饭后都要趴在课桌上不许动,他本人亲率体育组老师巡逻检查。黄姝走进教室的一刻,正是广播里响起起床钢琴曲的瞬间。昏昏沉沉的我,以为自己已经从被压迫的梦境中清醒,然而很快发觉自己竟掉入了另一个梦境,这个梦显然要美好更多因为全班其他男生随之鱼贯而入,我私人的梦被集体性骚动给搅黄了。
我原以为,她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到头来,我也不过是个普通观众。
我有一度用语言无法阐释清楚那一瞬间的失落,直到多年以后才幡然醒悟,那一刻的她跟这个世上一切美丽的事物并无两样,被世人分享才是造物主赋予她的使命,既似遥不可及,又能轻易染指。假如当年的我天赋异禀,拥有足够智慧懂得这个简单道理,我一定会选择无视她。因为无视是逃避痛苦的最好方法,后来的许多年里,我都是如此面对人生中那些险些要我命的痛苦的。
黄姝孤零零地站在讲台靠近门的一侧,来回甩动的马尾像一柄无声的钟摆,提醒所有不安的目光,时间并没有静止。假如不是我的角度刚好能瞥到他的“父亲”站在门外,兴许我会跟别的男同学一样,宁愿相信她是一个新来的年轻女老师,教音乐或者教美术的,因为教这两个科目的女老师比较容易长得好看。没过多久,大家都知道了,黄姝上小学前一直在戏校学京剧,耽搁了一年半,文化课落下不少,等于蹲了两级,同班同学普遍是1987年出生,她是1985年三月份的生日,比我们班年纪最小的男生秦理大了三岁。但是在容貌上与我们相比,差距远不止两三岁。时年十四岁的黄姝,身高已有一米六八,身材不输我从小到大见识过的任何一名曾使我脸烧心跳的成年女性。声音也告别了小女孩的童声。她喜欢唱歌跳舞,最喜欢的女明星是钟楚红。当时我不知道钟楚红是谁,我猜应该是个大美人。但我唯一知道的是,她将成为这个班的祸水。别小瞧一个十二岁的男孩,该懂的他们都懂了,很多大人坚信他们不该做的,也都做了。挺讽刺的,人这一辈子,唯一逆生长的东西就是胆量青春期第三个发现。
班主任老范儿走进来时,表情很凝重,好像刚刚听闻过什么噩耗。皱眉听完黄姝简短的自我介绍,老范儿安排她坐在最后一排,跟我们班最高的大傻个子胡开智同桌。胡开智狠抽了两下常年挂在嘴角上方的青鼻涕,环视一周,仿佛在向其他男同学宣示自己对黄姝的主权,活脱一个地主家的傻儿子。我发誓,那是我人生截至目前见到过的最丑陋的画面。全班同学目送着黄姝朝胡开智走去,有如目送刘胡兰赴刑场。我当时的同桌正是冯雪娇,刚上六年级的她个子还没蹿得太离谱,跟我同坐第三排,第三排对男生来说还不算太丢脸,坐前两排的男生就常被嘲笑了除了秦理,因为在老师跟同学的眼里,他就是个小豆包,没长开,一辈子坐第一排都不稀奇。黄姝从我身边经过时,冯雪娇突然凑过来对我说,闻到了吗?我说,什么?冯雪娇说,新来的女生,喷香水了。我使劲儿嗅了嗅,是挺香的。冯雪娇又说,真难闻,她怎么可以喷香水?老师不管吗?冯雪娇磨叽起来像小脚老太太,也是从那一刻起,我对她的塌鼻子和那颗小黑痣突然再也没有兴趣了对冯雪娇为期三个半月的暗恋在那一瞬间正式结束了。我长大了。我恨不能拉起黄姝,请她把整间教室走遍,让每一个角落都被她的味道晕染。她坐在我的斜后方,跟一个连在她身边喘气都不配的又丑又脏的家伙坐在一起。假如我的每一天无法看她更多眼,至少能让她的味道陪着我在午后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