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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遥城最后几年的日子里,沈昌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老去,头发在帽子里一夜变白,眼袋下垂,面部凹陷,牙齿脱落,嘴周竖纹密布。
王启年却正好相反,他渐渐脱去少年的稚嫩感,四肢因劳作变得粗壮,皮肤受阳光的爱抚越发黝亮,一度消失不见的自信又重新回到了他身上,他的身上散发出雄性的气息,举手投足间自带男子汉的气概。
平遥城的家家户户,男男女女对他的喜爱渐渐胜过了对沈昌春的信赖。他接到活的时候也就不再和昔日重启他的恩人商量。只在拿到酬劳的时候,像孝敬自家老人一样,给他沈伯父送去一吊猪肉和一坛子好酒。
沈家在建造生意上的缩水,使沈昌春的儿子们视王启年为眼中钉肉中刺,王启年的行为,在他们眼中就是忘恩负义,不知好歹。
沈昌春却不那么看,他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喝茶遛鸟的兴趣的已经远超过黄金白银。
他不后悔结婚,也不后悔纳妾,只后悔为什么要生这么多儿子,常常仰天长叹:“儿子都是债—”
他很年轻时就结了婚,结发妻子是个秀外慧中的美人,和他育有三儿二女。不惑之年,又纳了个美妾,五年之间给他添了四个儿子,大有后来者居上的苗头。
三个大房的儿子和四个妾室的儿子,平日里时有阋墙龃龉,当他们察觉到王启发兄弟三人,正在威胁他们的利益的时候,兄弟七个难得地一致对外起来。
终于有一日,爆发了不可收拾的事情,那一日,收工的时候主人家,给王启年灌了半坛子黄汤后。
在工友们的撺掇下,他完全忘记了当年在妻子过世时所发的毒誓,大摇大摆的走进了赌场。
在他掀开帘子的瞬间,似乎有一双手拉了他一把,一个女人蚊子一样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嘀咕:王启年,你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了吗?
王启年四下张望了一下,哪有什么女人?一屋子臭烘烘的男人,光膀子的光膀子,裸裤腿的裸裤腿,成群结队的在桌前吆喝,赌徒的狂热化作阵阵热浪扑面而来。
昔日赌牌时一掷千金所产生的快感又一次捕获了他,他一头扎进人声鼎沸的牌桌,开始狂赌滥炸。丝毫没注意到,沈家的三公子,正对着领他过来的工友,咬耳朵打手势。
在连赢了两百两白银之后,他的忘乎所以达到了顶峰,得意忘形,滋养了他秉性里的猖狂。
“王大哥,手气不错呀,敢不敢跟兄弟私赌一把?”沈千胜提溜着钱袋子,不怀好意地问他。
彼时他酒还没醒,刚赢了够他躺吃三年的钱,赌意正浓,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个天大的圈套正不动声色地将他套牢,骨折的声音也没他答应的声音干脆。
他们比摇色子,规矩简单粗暴,点大者胜。负责摇色子的是个苛官,只摇不赌,看上去不能更公平了。摇了两局,王启年就连赢了两局,兴奋的满脸通红,就在他起身,想要的准备离开的时候。
沈千胜不急不慌地拉住他,笑着说,“老大这是赢了钱就急着走呀,难道是怕输钱?娶不起媳妇儿?”
赌馆里一阵哄笑,王启发的虚荣心受到了刺激,反唇相机:“输了两局还不服?还想给哥送点钱?”
沈千胜冷笑道,“就怕我开的条件大哥你不敢赌,你要是敢赌,我就敢输!”
王启年也来劲了:“哟,口气不小,哥还怕你不成,说吧,你想赌什么?”
沈千胜把袖子往上一撸,扬声道:“就赌哥手中所有的银子以及这平遥县城所有的砖瓦活计;我要是输了四百两文银拱手相送,我沈家兄弟从此不接平遥城的活;哥要是输了,从此不得搬动平遥城的一砖一瓦。哥可敢赌一把?”
王启年正在兴头上,“沈千胜你好狂的口气,哥在赌场混的时候,你小子毛还没长齐呢?赌就赌,还怕了你不成。只是你若输了,可不许哭鼻子!”人群又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沈千胜把手中的茶盏一饮而尽:“启年哥,你今日酒喝的可是有点多,不会明日醒了,就不做数吧。”
王启年拍了拍他胸口,反问他:“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莫不是你输了会反悔?”
沈千胜打了个响指:“来人呐,给小爷,上笔墨纸砚,外加一方印泥,待我们按上手印,把这事儿做定规了,哥哥你敢是不敢?”
王启年那时满脑子只看见胜利的希望,根本看不见失败的虚无,虚荣和愚蠢,已经堵住了他的心智,遮住了他的眼睛和耳朵,魔鬼牵住了他的鼻子,拉起他的手,将他的指纹留在了白纸黑字上。
众人屏息凝神,目光随着摇宝在苛官手中龙走蛇行,骰子在摇宝里咔咔作响,心脏在王启年的胸腔里咚咚乱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