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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祖父回来了，车后座挂着一吊新鲜五花肉，一块四方老豆腐，两瓶烧酒，还有油炸花生米。
他爱吃肉喝酒，但喜欢独享。坐在圆桌边，听收音机，小口嘬着瓷色的细脚酒杯，喝美了将花生米抛到半空，用嘴接住，嘎巴，嘎巴。
突然他像想起什么似的朝向门外招呼一声，
夹菜啊？
肉可真香，猪油中和了萝卜的苦味，五花肉肥而不腻。多夹两块，他便沉着脸，亢亢咳嗽，于是只得换块萝卜，仓惶逃跑。
祖母永远只围着灶台转，她时常心绞痛，但昨晚仍挨了一记窝心脚，不堪咳喘，她其实是位可怜的小老太太。母亲把我放在这里乞食一餐已然艰难，我不想让她觉得我是一块贪吃的抹布。
可我和小弟是两块贪玩的抹布。
吃完中饭，大人小睡，小儿喧闹。橡臻树结满了吊坠儿似的果子，拿牙签扎上当陀螺转，修车铺有很多宝贝，废弃的车条磨尖，扎得满院鸡鸭乱飞，轴承砸扁，钢珠滴溜溜地蹦，晌午的小院到处都是叮叮咚咚。
大伯从西屋出来，穿着大裤衩，沉脸骂道
鳖生们！都给我小声点！仔细你们的皮！
我大伯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他永远阴沉沉的，眼眸埋在发丝里，早上我向他请安，堂哥正在吃皮带炒肉丝，他阴鸷着脸说，你走上前来，我拧巴着脚步，可是他却递给我几颗糖果。
堂哥在呵斥中回屋，他从铁窗里挤出脑袋，龇牙咧嘴的叫唤，
秋彩虹，钻鸡笼，吃红屎，屙红虫。
不许唱，谁让你唱的！
四叔教我的，你去找四叔去！
我走到连廊，四叔正哼着忘情水，对镜子倒拾他那时兴的头型，四婶给堂妹梳辫子。他俩刚从南方学发艺回来。
他挥舞着剪刀和梳子：怎么了，鼻涕虫？
我一时迟疑，怒气值减半，盯着他的手腕:四叔，你的手受伤了么？
哦，是纹身。他抽空展示给我看，不痛不痒，乌青色的义字，四婶也有，情字。
祖父说他是四流子！当然二流子是我父亲。
他突然来了兴致，对我说，看我的手，这是几？
是1，
再看，哈哈，他晃动着并拢的手指。
是2
小弟咯咯地从我身后钻出来，他勾勾手指:过来，我给你个栗子吃。待到他身边，扣起两只手指，在我俩脑门上使劲一崩，
哈哈，吃啄栗子！
我实在不能理解这种行为，鼻涕眼泪横流，他反而大笑，快去洗洗脸吧，你是不是真的钻过鸡笼！
隔壁三婶尖着嗓子喊叫，
都睡觉了！
她是位顶美的妇人，乌黑的头发，白里透红的脸蛋，受尽丈夫的疼爱，却整日被祖父嫌隙，堂弟娘胎带病，整日气喘吁吁，走走停停，像只龟壳。
她背上的壳越来越重，背上的人越来越软，撒泼打滚，不堪折磨，便常对着我母亲诉苦，
他是个讨债鬼啊，是我这辈子欠他的，他要把我折磨死，我的债就还完了。
我母亲劝解不了，就骂她作，叫她妖怪。
喧闹的庭院安静了，只有祖父养的鸽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咕咕两声。
末尾小叔的房间空着，但是他不许我们进去，他说小婶子会生气，小婶子是他的温碧霞，可我祖母却说是个黑黢黢的高颧骨。
女人颧骨高，杀夫不用刀，这门婚事她死活不同意。
我和弟弟躺在茶棚的石板上，扯凉棚垂下来的茅草。枯直的草缠手指上很无聊。
我跳到条桌上，一只手遮在眼睑，
烈日炙烤着大地，没有一丝风，树叶耷拉着脑袋，灰尘都懒得动，坡下空无一人，蛇形的马路天梯一般，
坡下，支悠悠，叮玲玲，冒出了一个人的尖脑袋，是母亲，我俩飞奔着跑去，
妈妈！妈妈！
一个男人，跨上车座，尴尬着朝坡下飞奔，仿佛辜负了等人的深情。
难熬的情绪，直到祖母说，
你俩快看看谁回来了
母亲把车子扎在橡树下，手扶着车把，脚踩着支架，和众人寒暄，自行车驼的真多，前轮都腾空了。
简单两句，走下长坡，弟弟坐在前梁，我在后面跟着。
不记得都说了些什么，太阳走，我也走，影子也走。
我不想来红土门了，可我母亲并不搭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