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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之前一样,隔一两个月,来到外祖父的院子里,递给他一根烟,或者接过他递来的烟。
外祖父的床边和沙发上总是叠放着厚厚一沓报纸。读报是他此生最大的嗜好。他把从报纸上读来的故事和道理讲给邻居听,讲给路人听,讲给父亲和母亲听。从我进入学堂读书识字,他便开始讲给我听。
当烟头点燃的那一刻,我已经知道他要开口说些什么。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外祖父的话就像是老师在课堂反复强调的重点,像是会议中台上领导的三令五申,像是新闻联播开始前的那一段音乐。他的话已经令我的耳朵听出了茧。过去我没有离析出这些话中饱含的一个老人对子孙的关怀和期待。但我仍然极力克制心中的厌烦,安静地听他重复一遍又一遍。
自从外祖母去世,他独自生活了十几年。他用整个壮年种肥的一块地,却不得不因为自己的老迈而放弃。他的老邻居们要么抢先走完了一生,要么拆迁入了城,只剩下他仍然固守着老屋和回忆。我们都尊重他的选择。这片院墙里有他完整的一生,一砖一瓦都是他的过去。他不愿离开,只是不愿意失去。
现在,他只想在一片院子里经营余生,向子孙重复说着他的故事和道理。
这些年,母亲越来越像外祖父,一年比一年频繁地重复着她的话题。我曾经尝试着告诉她,“您这事儿已经说过很多遍。”母亲尴尬地愣住,“是吗,我怎么不记得?”那一刻,我深深感觉自己的行为过于残忍。在母亲逐渐老去的一成不变的生活里,她所有的经历只是买菜做饭,送孙女上课,接孙女放学。她用自己全部的时间,承包了我无暇顾及而又不可或缺的柴米油盐。我不可能指望她说出的话有多新鲜,我能做的只是默默听完,不再残忍地打断她的发言。
既然我无法拒绝一日三餐的粥和饭,选择每天走同一条路去上班,把一首喜欢的老歌设置成单曲循环,又有什么理由对身边的人和话感到厌烦。
我一直刻意避免自己说出,然而有限的知识和阅历限制了我的表达。我狭窄的朋友圈里的那几个人,他们已经把我几十年的往事,听了好几遍。再往后,我只能沉默寡言,以防暴露自己的无知和肤浅。
可惜我无法记住说出的每句话,或者记住对什么人说过什么话。我同样不能像导演那样换一批演员拍摄同样的剧情,也不能学厨子用相同的配菜炒出不同的菜品。所以我经常在酒后,喋喋不休,一次次旧事重提,老调常谈。有趣的是,酒桌上的人似乎都跟我一样,一边自嘲,一边抱怨,平淡的日子注定激不起波澜。
我们最终都承认和接受了平凡。
外祖父的院子里养了两条狗,十几只母鸡。狗和鸡没有丰富的语言,它们的叫声只有一种发音,一辈子只说同一句话。但它们没有因为自己的愚钝和简单而闭口不言。每有来客,两条狗拼命地叫喊,一声比一声恶狠;母鸡会在下完蛋后,扯着嗓子鸣唱,一声比一声高昂。它们用高亢的呼喊成功地证明了自己的存在和价值。人已经无法忽视这些牲畜单调的重复的声音。
现在,我越来越珍惜长辈们语,越来越珍惜跟他们说话的时间,我也愿意倾听妻子的唠叨,朋友的家常。我不再回避题,因为那是我生存的痕迹,我要一遍遍地说下去,加深我在这世间的印记。
当生活开始一成不变,我在今天重复着昨天,然后用明天继续重复好今天。存在,是一种惯性,到了下一个时间,重复上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