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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未老掉的身体已经开始了有一阵没一阵的疼痛。上周是脚后跟，前天儿是手腕，现在又到了膝盖。一个部位停歇了，另一个部位又接着疼下去，像一场没有止境的接力赛，消耗着生命的耐受力。
现在我大体还能忍受得住，想起来的时候疼一阵，忙碌而不经意的时候似乎又感觉不到。如果未来有一天，疼痛变得撕心裂肺，而且持续不断，任何办法都无济于事了，我的身体便要回归尘土了。
人总要经历一场最接近生命真相的疼痛，在极度痛苦之后，获得永世的安宁，躲是躲不过去的。
这几年，我明显没有以前那么好动了。吃完一顿饭，把身体往沙发或者床边上一堆，任谁叫唤，都无动于衷；眼看一条路，直直地走过去，不会绕个弯儿，更不会打转儿，一切多余的动作都被省略，似乎多迈一步就会掉入谁的陷阱。
在一个三十出头的年纪，我走出了六十岁时的样子。
我会在周末躺上与世隔绝的半天或者一整天，仿佛这个城镇的风景人情我已尽数阅领。我清楚地知道，几十公里外的哪一块土地上长着稻子，哪一块长着豆子；几条街之内的每一处烧饼店的位置，哪一家的咸了，哪一家的淡了。我用不着走出屋子，深情脉脉地看着这个了如指掌的小城街市，让我的身体迈起闲淡的步子。
我还未成熟的人生已经开始老去。
现实的某一处，那里堆满了属于我的目标、责任和事务。一张老旧的办公桌上叠放了厚厚的文件和书籍，其中一本里，夹着我还未背熟的几天后一场会议的发言稿子。
现在，我不去管那些庸碌琐事，就这样静静躺着，厘清我身体疼痛的根源，是来自一块肌肉，一条神经，还是一根曾经断裂的骨头。
我经常回忆的几年前的几个人，几件事儿，时间并不是太久远的，三年，五年，十年的样子，太久的我记不住。但我分不清有些话是不是真的说过，有些事是不是真的做过。说话的人有几个已经不在了，做过的事情有几件鲜有人知，我不得不怀疑记忆是梦里拼凑出来的故事，并不真实，我需要另一个人的记忆来印证自己的过去。那些无从印证的过往，谁都可以轻易地否定它。
九年前、八年前的这个月份，两个我熟悉的朋友因病离世。其中的一个，还没有谈过一场恋爱，没有牵过一个女人的手，吻过一个女人唇，他腼腆的一生永远都不知道女人的香味和脾气。另一个走后，留下了几个月大的女儿，他再也看不到女儿十八岁成人的样子，去不到女儿出嫁的婚礼现场，在那里流上一把幸福的老泪。
他们的人生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就永久停滞，不用再经历一生的中年和老年，不用再经受隐约而漫长的、不明所以的疼痛，说他们是不幸的，却又是幸运的。只是我跟他们一起做过的游戏，吹过的牛皮，除了我自己，再不会有人提及，更不会有人去细细地回忆。
我比他们又多活了八九年，我看了他们没能看到的几座高楼，吃了他们没机会吃的几道新菜，仍然完整地奔走在这个喧嚣的世间。只是这些年，我感觉身体越来越沉重，我的肩上落满了城市天空的灰尘，早晚有一天，我会被彻底埋没。
我担心膝盖上的疼痛会一直持续到六十岁，疼到我不能站立行走。手腕的肿胀，会让我再也拿不起一只杯子、一双筷子。我做过近视矫正的双眼，会在那一年彻底失明，提前过上黑暗的日子。
如果没有人能够见证我在这片土地上的庸碌生活，没有人的记忆最终还保留着我的名字，那么在我的耄耋之年，我只能一遍一遍地怀疑，我的平庸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