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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矮矮的坟头，姥姥在里头，我在外头。雁过留声，风起云涌，幼时所有的感动与牵挂，都化作了两行滚烫的清泪，渗进土里。
记得总有这么一大一小的人儿喜欢靠在院里碗口般粗细的大榕树下闻夏风的味道，便是姥姥和我。当落日的余晖染红了半个天空，泼墨似的红晕从密密的榕树叶的缝隙间射下来，形成一束束粗粗细细的光柱，点在姥姥那件洗得发白的花裙上，是我幼时最爱看的风景。
姥姥告诉过我，她没念过书，也本不识得执笔写字，但年少时姥爷总耐心地一点一顿教与她。姥爷走后，我时常扑到窗台上斑驳的花影下，边乘凉，边看姥姥迎着花骨朵儿缓缓落笔，那虽不及大家书法，但其间轻松安逸的一点一横，使窗前人举手投足间透出一阵人间烟火气，却又掺杂一番有别于尘世的风雅韵。
她以茶杯镇纸，以清茶研磨，笔尖掠过一两朵无意落入的小梨花，沾上了微微酸苦的淡墨，用我所见最为虔诚的正楷，写下了半生纸上酸，兴许是姥姥曾走过的平湖烟雨罢。
窗外的梨花开得烂漫、清濯，一树梨花盈胜雪，或许便是姥姥想要传达的。如今再凝眸细看那树梨花，抹抹神韵纵横超然，朦胧间勾勒出姥姥倚窗下、习诗文、烟花绽月国般的轮廓。
凉风习习，月色溶溶，寒凉的月光淡淡地散落在案台上赤色的梧桐叶上，手边一杯温热的铁观音，是姥姥和我都喜欢的味道。月如钩，带着姥姥那双爬满岁月车辙的手，牵动茶水，似暗香醉人，似静秋留痕。
少顷，那个背影在我昏昏欲睡的目光中轻抿了一口茶，似乎还扯起了苍老的嘴角，倒是抿出了一丝仙人独酌花间一壶酒的意境，还带有一缕李大诗人举杯邀明月的点点余韵。
曾听说，姥姥是年轻时候跟姥爷来到了江南，而江南那个云边小镇的习俗是入水。
那天秋意甚浓，我朦胧间看见姥姥倚在床边给父亲打电话，那些从梨花疏疏密密的间隙间漏下来的霞光洒在床上，慢慢抚上姥姥的脸，那张曾如花姣好的脸终还是染尽了人间暮色，而在一旁的我和游走的时间，永远都是旁观者。她说，她要是哪天走了，不要入水，要归土，要和姥爷一起归在那簇梨花下，归在那抹依旧干净的花香里。
物换星移，白衣苍狗，她想守着花，花也守着她。
圆月时，岁月静好，她在花间飘渺地笑着，笑得烂漫，笑得醉人，笑得安然。
无言独上西楼，梨花簌簌吟唱着的风景于记忆中定格，梧桐深院，梨花静默，花间美人，一壶清茶。
末了，反倒是我未能在姥姥最后的岁月里陪在她身边，为她再沏一壶清茶，再赏一枝秋梨，再研一盘被茶染淡的磨色。
如今雨后微凉，醺人眉目，不觉人间忽晚，山河早已入秋，却只能在来年阴雨绵绵的时节，祭上两行清泪，斑驳沙石。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而曾经的窗前人，带着茶香，漫步进了梨花丛。
只回头一笑，却没再真正回来。